小燕文学

第7章（第1页）

霓喜一路寻思，轿子业已下山。梅腊妮吩咐一众尼僧先回修道院去，自己却待护送霓喜母子回家。霓喜说了声不劳相送，梅腊妮道：&ldo;送送不打紧。你说你孩子做衣裳多下来一块天蓝软缎，正好与我们的一个小圣母像裁件披风，今儿便寻出来与我带去罢。&rdo;霓喜点头答应。

轿子看看走入闹市，倾斜的青石坂上被鱼贩子桶里的水冲得又腥又粘又滑。街两边夹峙着影沉沉的石柱，头上是阳台，底下是人行道，来往的都是些短打的黑衣人。穷人是黑色的；穷人的孩子，穷人的糖果，穷人的纸扎风车与鬓边的花却是最鲜亮的红绿‐‐再红的红与他们那粉红一比也失了一色，那粉红里仿佛下了毒。

雅赫雅的绸缎店在这嘈杂的地方还数它最嘈杂，大锣大鼓从早敲到晚，招徕顾客。店堂里挂着彩球，庆祝它这里的永久的新年。黑洞洞的柜台里闪着一匹一匹堆积如山的印度丝帛的宝光。通内进的小门，门上吊着油污的平金玉色缎大红里子的门帘，如同舞台的上场门。门头上悬着金框镜子，镜子上五彩堆花，描出一只画眉站在桃花枝上，题着&ldo;开张志喜&rdo;几个水钻字，还有上下款。

雅赫雅恰巧在柜台上翻阅新送来的花边样本，与梅腊妮寒暄了几句。霓喜心中未尝不防着梅腊妮在雅赫雅跟前搬嘴，因有意的在楼下延挨着，无奈两个孩子一个要溺尿，一个要喂奶，霓喜只得随同女佣上楼照看，就手给梅腊妮找那块零头料子。

霓喜就着阳台上的阴沟，弯腰为孩子把尿，一抬头看见栏杆上也搁着两盆枯了的小红花，花背后衬着辽阔的海。正午的阳光晒着，海的颜色是混沌的鸭蛋青。一样的一个海，从米耳先生家望出去，就大大的不同。楼下的锣鼓&ldo;亲狂亲狂&rdo;敲个不了，把街上的人声都压下去了。

晾着的一条拷绸裤子上滴了一搭水在她脸上。她耸起肩膀用衫子来揩，揩了又揩，揩的却是她自己的两行眼泪。凭什么她要把她最热闹的几年糟践在这爿店里？一个女人，就活到八十岁，也只有这几年是真正活着的。

孩子撒完了尿，闹起来了，她方才知道自己在发愣，摸摸孩子的屁股，已经被风吹得冰凉的。回到房里，梅腊妮上楼来向她告辞，取了缎子去了。那梅腊妮虽然千叮嘱万叮嘱叫雅赫雅不要发作，只须提防着点，不容霓喜与米耳先生继续来往，雅赫雅如何按捺得下？梅腊妮去了不多时，他便走上楼来，将花边的样本向床上一抛，一叠连声叫找去年加尔加搭捎来的样本，不待人动手寻觅便骂将起来，只说这家里乱得狗窝似的，要什么没什么。

霓喜见他满面阴霾，早猜到了来由，蹲在地上翻抽屉，微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他，叹了口气道：&ldo;你这脾气呀‐‐我真怕了你了！我正有两句话说给你听哩，偏又赶上你不高兴的时候。&rdo;雅赫雅道：&ldo;你又有什么话？&rdo;霓喜道：&ldo;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的。修道院的那些尼姑，当初你叫我远着她们点，我不听，如今我岂不是自己打嘴么？&rdo;雅赫雅道：&ldo;尼姑怎么了？&rdo;霓喜道：&ldo;你不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拖着两个孩子，我一个人摸黑也跑下山来了。&rdo;雅赫雅道：&ldo;怎么了？&rdo;霓喜叹道：&ldo;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梅腊妮师太有点叫人看不上眼。死活硬拉我到她一个外国朋友家吃饭。人家太太不在香港，总得避点嫌疑，她一来就走开了，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当时我没跟她翻脸，可是我心里不痛快，她也看出来了。&rdo;雅赫雅坐在床沿上，双手按着膝盖，冷笑道；&ldo;原来如此。刚才她在这儿，你怎么不当面跟她对一对词儿？&rdo;霓喜道：&ldo;哟，那成吗！你要是火上来了，一跳三丈高，真把她得罪了，倒又不好了。她这种人，远着她点不要紧，可不能得罪。你这霹雳火脾气……我真怕了你了！&rdo;

雅赫雅被她三言两语堵住了，当场竟发不出话来。过后一想，她的话虽不见得可靠，梅腊妮也不是个好人。再见到梅腊妮的时候，便道：&ldo;你们下次有什么集会，不用招呼我家里那个了。她糊涂不懂事，外头坏人又多。&rdo;梅腊妮听出话中有活，情知是霓喜弄的鬼，气了个挣，从此断了往来，衔恨于心，不在话下。

这一日，也是合该有事。雅赫雅邀了一个新从印度上香港来的远房表亲来家吃便饭。那人名唤发利斯&iddot;佛拉，年纪不上二十一二，个子不高，却生得肥胖扎实，紫黑面皮，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微微凸出的大眼睛，一头乱蓬蓬乌油油的卷发，身穿印度条纹布衬衫，西装裤子下面却赤着一双脚。霓喜如何肯放过他，在席上百般取笑。这发利斯纳着头只管把那羊脂烙饼蘸了咖喱汁来吃。雅赫雅嫌咖喱汁太辣，命霓喜倒杯凉水来。霓喜给了他一杯凉水，却倒一杯滚烫的茶奉与发利斯，发利斯喝了一口，舌头上越发辣得像火烧似的，不觉攒眉吸气。雅赫雅笑道：&ldo;你只是作弄他！还不另斟上来！&rdo;

霓喜笑吟吟伸手待要泼去那茶，发利斯按住了茶杯，叫道：

&ldo;不用了，嫂子别费事！&rdo;两下里你争我夺，茶碗一歪，倒翻在桌上，霓喜慌忙取出抹布来揩拭桌布的渍子，道：&ldo;这茶渍倒不妨事，咖喱滴在白桌布上，最是难洗。&rdo;发利斯盘子的四周淋淋漓漓溅了些咖喱汁，霓喜擦着，擦着，直擦到他身边来，发利斯局促不安。雅赫雅笑道：&ldo;大不了把桌布换了下来煮一煮，这会子你吃你的饭罢了，忙什么？别尽自欺负我这兄弟。&rdo;霓喜笑道：&ldo;谁说他一句半句来着？也不怪他‐‐没用惯桌布。&rdo;说得发利斯越发紫涨了面皮。

雅赫雅笑道：&ldo;你别看我这兄弟老实，人家会做生意，眼看着就要得法了。&rdo;霓喜忙将一只手搭在发利斯肩上道：&ldo;真的么？你快快的发财，嫂子给你做媒，说个标致小媳妇儿。&rdo;

雅赫雅道：&ldo;用不着你张罗，我们大兄弟一心一意只要回家乡去娶他的表妹。&rdo;发利斯听不得这话，急得抓头摸耳，央他住口。霓喜笑道：&ldo;他定下亲了？&rdo;雅赫雅拿眼看着发利斯，笑道：&ldo;定倒没有定下。&rdo;霓喜道：&ldo;两个人私下里要好？&rdo;雅赫雅噗哧一笑道：&ldo;你不知道我们家乡的规矩多么大，哪儿容得你私订终身？中国女人说是不见人，还不比印度防得紧。你叫发利斯告诉你，他怎样爬在树上看他表姊妹们去了面幕在园子里踢球，叫他表姊妹知道了，告诉舅舅去，害得他挨了一顿打。&rdo;霓喜笑不可抑，把发利斯的肩膀捏一捏，然后一推，道：&ldo;你太痴心了！万一你回去的时候，表姊妹一个个都嫁了呢？&rdo;雅赫雅笑道：&ldo;横竖还有表嫂‐‐替他做媒。&rdo;霓喜瞟了雅赫雅一眼。

吃完了饭，雅赫雅擦了脸，便和发利斯一同出去。霓喜道：&ldo;你们上哪儿去？可别把我们大兄弟带坏了！&rdo;雅赫雅笑道：&ldo;与其让嫂子把他教坏了，不如让哥哥把他教坏了！他学坏了，也就不至于上嫂子的当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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