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文学

黄金黄昏XinShuHaiGE CoM（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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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黄昏

任何一个社会都提倡敬老。不管是谁都不可能不接触老干部。但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他们、甚而喜欢他们呢？

无论哪一个级别的领导干部，都不会缺少簇拥者。真正的朋友有几个呢？

当个领导干部不容易，当个普通人就容易吗？如果说一个普通人突然被提拔为领导干部，会遇到许多困难；那么一个领导干部突然变为普通人，所遇到的困难就会更大了。

他，曾是和平区一家大电影院的优秀负责人，到正式办理离休手续的时候还没有真正理解“离休”这两个字的全部内容，只想到今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对于一个紧张忙碌的人来说，偶尔轻闲一下是一种享受。对于一个紧张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陷于无所事事的境地，轻闲，永久的轻闲，人生只剩下轻闲了，便成了一种最可怕的打击。他开始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无事可做却又坐卧不宁，心绪郁闷，食欲渐无，天天可以睡大觉了却又严重失眠。一阵躁狂发作，就会用头撞墙或用拳痛击自己的太阳穴。身体本无大病却让家人安排后事，显然是不想受洋罪般地活着等死，想主动去拥抱死神。搞得家人提心吊胆，哭哭涕涕。

还有人离休后又痛失亲人，得了轻度精神病。更多的人是不能忍受自己成了“闲人”这样一个事实，不能忍受不再为社会为别人所需要，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在他们的大半生中用了太多的时间当领导，当干部，没有更多的时间过普通人的生活。

对大多数离退休者来说，只有两种选择：

或者在孤寂中自溺。自己苍癯，看世间万物都是憔悴的；任想象力放错地方，看一切都烦恼，都不顺眼。

或者学做普通人。认真审视自己的生活，重新估量所拥有的，任何人面对自己的生命时都是孤单的，重要的不是你的生命中还有多少时日，而是在今后的日子里还有多少生命力！没有人会清醒地自愿地选择前者，许多人又走进了学校，一所特殊的专门培养普通人的学校——和平区老干部局。在我每天早晨去游泳的路上都经过它的大门口，对它的存在价值却一无所知。直到看见了几个数字，突然感受到了它的分量

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同志全国共有222万，已经离退休的196万。全国有老年人8000多万，几乎比全国的共产党员多一倍，占总人口的9%。按国际规定，老年人的比例达到10%，便是老龄化社会。倘若忽视这样一支庞大的老年人队伍，社会还能稳定繁荣吗？

中国人均寿命69岁。而死后有资格在报纸上登讣告的人平均寿命63岁。领而导之，正如衣服的领子和袖子，最容易被磨破。和平区老干部志趣协会的几百名会员，经过六年多的试验，他们的精神状态比社会上的一般老年人年轻7—10岁。

这个从生理到心理的转换过程是怎样完成的呢？充满兴趣和快乐，任何人知道了这个转换过程都会羡慕，都会被吸引。

我正值中年，没有资格成为和平区老干部志趣协会的会员。偶然听人谈起每天早晨在水上公园东湖有一支规模不小的游泳队伍，我当过海军，喜欢水，便想去试试。谁料这一试便不可收了，毎天早晨五点多钟起床，舂夏秋冬、风雨冰雪，全无阻碍。一年多过去了，兴趣有增无减。如果外出，有几天不下水，浑身紧绷绷不舒服。一回到天津恨不得立刻就跳下水，见到那些可爱的老水兵。年轻时也游过泳为什么没有这般上瘾？恋水固然是重要原因，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恋人，恋水中的人际关系。

这支自发地集结起来的水军，各色人等都有，最大的八十多岁，主力是六、七十岁的离退休者。大家彼此熟悉，互相关照，有一定的感情，谁几天不露面大家都想着他。但又没亲热到互相妨碍、产生矛盾的程度。自然，健康，平等，舒朗。大部分人已经游了几年、十几年，我的泳龄大概是最短的。到冬天这支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回到游泳中心室内游泳池，一部分人继续留在东湖和海河里冬泳。这支水军每年都在扩大却很少减员。我打听了许多人，除一位八十四岁，的老先生因年纪过大不再露面了，近几年来无一人死亡或自愿撤出。

水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恐怕不单是因为能满足老年人身体健康的需要，还能调理精神。这支水军队伍也是一个群体，而且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群体，在这里既可以联系社会，交流各种信息，获得一份健康人生所不可缺少的人间温情和欢乐。又没有权力的角逐，名利的竞争。水只接待赤裸裸的平等。脱了外衣大家赤裸相见，变得轻松、纯粹、自然，只闻到生命本身的香气。升沉进退全无意义，多了一份云心鹤性。跳进水里，自拥一个物我两忘的世界，达观力行，精神进入一个愉悦健康的层面。

中国文化强调群体性，“万人如海一身藏”。寻找集体，借助集体完成自己的角色转换，静心沉玩，乃能得旨。倘是一个人，从孤单到孤独，办事麻烦多，困难多，不会有很大兴趣，更难以长期坚持。天津市的大街上、公园里、海河边、广场空地上，有各种各样的老年人群体。且看不需要任何考试就能进去的和平区老干部志趣协会都设有什么专业烹饪、服装剪裁、书画、摄影、园艺、球类、跳舞、保健、健美、棋类……此文在开篇时提到的那几位身体和精神瀕临崩溃的老同志，现在是这400名体健神旺的会员中的活跃人物。

他，曾是区委第一书记，离休后不久唯一的儿子大病后成了植物人。他借助一架相机挺了过来。过去都是别人给他照相，习惯用政治眼光看生活。现在背着相机，骑着自行车，每天东奔西跑，照景，照物，照人，学会用美学的眼光看生活，对生活有了许多新的发现。自照、自洗、自扩，自得其乐。在公园里，帮助情人们和全家出游者摁动快门，便乐不可支。自己的作品被发表被选中参加展览，就会唤起一种热爱生活的激情。

由于大量地使用化肥，现在的瓜果蔬菜已经失去原有的味道，该脆的不很脆，该香的不很香，该甜的不算甜。一对老夫妇，一个学会了养花木，一个专爱上了种蔬菜。哪位朋友想吃五十年代的黄瓜或西红柿，就到他们家去解解馋。绝对无毒无污染，恢复了蔬菜在退化前所应有的味道……细致地写出这400人的故事将是一部长篇小说。他们的人生已接近黄昏，但确实又进入一生中的一段黄金时间，尝到了做个普通人的自由和轻松。作为领导干部，他们下台了；作为普通人，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能够寿而康更好。即使不能长生不老，提高生命的质量、活得潇洒，在活着的这段时日里，健康、快乐，不受罪或少受罪，不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一大乐事吗？

最后用黑塞的名言作结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通过分裂和矛盾才变得丰富多彩。没有陶醉纵乐，理性和明智何以存在；没有死神在背后窥视，感官的欢乐又有什么价值……”

199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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