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文学

重庆往事（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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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往事

回忆起来，似乎那是一个十分遥远的梦。那梦境毫无快意，而是充满了郁郁悲情。

1957年的秋天，我拿着一张寄自重庆嘉陵江北岸一座陵园的迁坟通知，走进了《北京日报》人事处办公室。通知书上写明，埋葬我父亲的那个陵园，要搞什么建筑，让家属速去迁坟。如果过了迁移期限，陵园将按无主坟茔处理。事情急迫，当时我的头上已然顶上了右派的铁帽，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人事处。人事处长听完了我的陈述，又看了看那张通知书，脸色阴沉地对我说，“非要你去办理不可吗？家里别的人能不能去办这件事？”

“你看看我的档案，看看家中还有谁？”我说，“张沪（我当时的妻子）也划成右派了，我母亲是个农村来的妇女，剩下就是我的儿子了……”

他摇摇手，制止我再说下去。他过去在编辑部与我在一起共过事，知道我家中的详情，也知道我的儿子还不满一周岁。要么他不批，只要批准迁坟一事，就非我莫属了。他反复把那张迁坟通知看了又看，最后抬起头对我说：“你父亲哪年故去的？”

我答：“我刚刚4岁的时候。”

“他在重庆干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反动派。”

“在你档案中没有记载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叔叔说，父亲毕业于北洋大学，曾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日战争爆发后，还与北洋学生一起，参加了南京的卧轨请愿，威逼蒋介石抗日。”

“那他怎么没有到延安，而到了重庆？”

我回答不出他的质询，因为我确实不知道父亲何以去了重庆。他考虑了一会儿，让我先回到劳动工地干活，然后等他的通知。大概过了一两天的光景，他派人把我从工地上叫到了人事处，他说关于我父亲的情况难以查找，不能断定就是反革命，但不是革命分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其逻辑依然如旧，你父亲没去延安。关于迁坟的事，他还是批准了，但是不忘警示我说：“现在，你应当明白你的身分，离开北京不要乱说乱动，更不要想人非非，跑是跑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手心的。”

我的心顿生悲情一他认为我会借机逃跑。

好在我当时已然出版了三本书，有买去重庆火车票的铋。在他准假的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去大西南的路程。当年扠24岁，孤身一人奔往陌生的重庆，心里很不踏实，。我只焙从随身携带着的四川的地图上，找到了嘉陵江的位置，但仍然属干瞎子摸象那般，不知那座陵园的方位。在火车上我曾有过这样的打简：，到了重庆找文学界的朋友帮忙，比如像時人孙聆轩等文友，在1955年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识；可是当我经成都到达重庆后，我突然绝了这个念头：我已是上了报纸的右派，只身来到这大西南的山城，会不会给人家找来麻烦呢？反右开始以来，知识分子人人自危，这不是把狗屎往人家身上抹吗？事隔多年之后，我在成都与静轩谈起这段往事时，他还怨我当年不去找他。……

多亏我在成都有个亲戚，我在成都换车时，他交给我一张去嘉陵江畔陵园的详图，并指点我夜里该在哪儿投宿。记得，我抵达重庆的当晚，夜宿在枇杷山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我隔窗外望，不但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方位，连山城那片零零虽星的灯光，都显得格外陌生。临离开北京时，母亲把她保存了多年的一张父亲的照片塞进我的衣袋，照片上的父亲，身着西装一副学士模样，母亲所以把那张照片交给我，是担心万查找不到父亲的坟茔时，那张照片可以当做查对的线索。此时，我把父亲那张遗照在灯下看来看去，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在重庆一帆风顺。因为迁坟是个非常复杂的事情，先要找到那座陵园，然后要开棺取骨，并送到火葬场火化~最后道工序，才是将骨灰运回北京。

第二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先到商店买了一个小小的木箱，然后按照地图的指向，坐公共汽车奔往嘉陵江渡口。坐渡船过江后，沿山路而上，询问了一个当地山民，虽然我听不懂他的回答，但是我能看清楚他的手势，因而很快找到了那个陵园，看守陵园的是个头上缠着布巾的四川老汉，他带着我沿墓碑找了一阵，找到]……我父亲的墓碑。我从他的南腔北调中，听清楚了其中一些话。他说，我父亲下葬时他就在这里看陵，原来的陵墓外边有个水泥的棺罩，是北洋大学同学会给我父亲建造的，抗日战争时期，日本轰炸重庆，我父亲的坟茔没能幸免，水泥的棺材外罩被炸掉了，所幸没有伤及棺木，他只好用土将它重新埋好。因而我父亲至今还全须全尾地躺在里边。他说这都靠丰都鬼城的神灵保佑云云。

“真得谢谢您了，您知道坟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吗？”我所以询及这些，主要是为了解开我父亲死亡之谜。

老汉呆愣了好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用四川话对我说了半天，我才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他粗识几个字，听送葬的人说我父亲死于肺痨，那些送葬的人都非本乡人，碑文上写着北洋同学会，那些人就是我父亲生前的同学好友了。我再详加盘问，老汉说他实在记不清了，我父亲死于肺病，事隔多年他所以能记下来，是因为老人的一个哥哥也死于这种当时的不治之症。我确信这个看坟老人的说法，因为父亲确实得过肺病，这是母亲对我说过的往事。我向老汉表示了谢意，并加倍给了他幵棺取骨的费用，老人拿来撬棍之类的铁器，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那口棺木的上板掀幵。我永生难忘的是，在老人开棺木的瞬间，我看见在棺木里的父亲。当然这是分秒之间发生的事情，待棺木完全打开以后，父亲原本的人形，像是旋而即逝的气泡一样，迅速变成了一堆灰烬。我与父亲闪电般的面晤，使我感受到内心的极度满足；尽管这“海市蜃楼”消失之后，只剩下了一堆骷髅，但我确信这不是我的精神幻觉，而是真实的面晤。因为那旋而即灭的肖像，与母亲交给我的照片上的父亲一样：身着西服，留着短短的寸头。看坟的老人对我解释说，这得益于肖初棺木密封得好，我父亲的尸体，是接触到空气以后，才化为一堆骷髅的，当初如果密封不好，我是没有福气看我父亲最后一面的。老人看管陵园多年，不仅对死亡国里的事情知多识了，而且非常尽职尽责，他俯身在棺木里捡拾了老半天，才把我父亲的亡骨装进了我的木箱之内。

据说，那时候的重庆仅有一个刚刚建成不久的火葬场。由于对重庆地理交通的陌生，我手提着骨灰箱，转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当夜，我是与父亲的亡灵共眠在旅馆屋子里的。我把那箱父亲的亡骨放在我床前的一个木桌上，我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占据了我心田的却是不可名状的悲楚：“爸爸，儿子接您来了，我对您是全然无知的，您对我则一定有过真挚的父爱，只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吋是您怎么会到重庆来呢？据参加过土地改革的乡亲们说，从您和母亲住的那间子的屋顶]曾找出——本毛边纸的革命书籍，那是列宁著的《国家与革命》，您又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和南京卧轨请愿，以此来推断您的思想倾向，该是奔往延安而不是重庆的，可是您怎么到重庆来了，假如您在天有灵，能给我托一个梦，在梦中告诉我您的一切……”

由于白天奔波了天，身心过于疲累之极，在与父亲灵魂相伴的这个夜晚，我竟然一夜尤梦：既然父亲没有托梦给我，我想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就一无所获。第二天孕晨，我详细地向旅馆服务人员询问火葬场的去路时，他们说我这个外地人，难以找到那个“恕城”，为解我之急，他们还待意热情地帮我租了一辆汽车，在临近中午时分，才算是找到了市区以南的火葬场，记得咨时的爱庆人荞场卜分冷清，来这儿火化尸骨的那天似乎只有我个人，因而我很快完成了火化父亲遗骨的重任。我从火妒场买了一个骨灰盒，将骨灰装在盒内：我舍不得扔下那个曾装运父亲尸骨的木箱、便把骨灰盒藏于木箱之内，连夜登上北返的火车。

这是重庆留给我生命中的一个特殊精神的烙印。尽管42年的时间流逝过去了，那感伤的记忆并未随之退色……个当时头戴铁帽的“活鬼”，去寻觅父亲的亡魂，对于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大概是到了90年代初期，我才解开了当初父亲去重庆之谜：那是我的小姑姑，从台湾来故里探亲时告诉我的。抗战风云乍起之时，北洋大学先是西迁陕西，后又从陕西收缩到重庆。这不是父亲早亡的原因。父亲之所以英年早逝，诱因是他与几个北洋毕业的学子，动议沿长江水路逃亡延安，就在他们将此动议付之于行动时，父亲在重庆朝天门码头被捕。当时父亲被关押在重庆国民党的陆军监狱，在关押期间，父亲因肺病复发而死。1998年10月，我出汸台湾时，在高雄遇到了父亲在北洋人学时的故交，他印证了我小姑对我讲述的一切。至此，我才算解开了父亲的早逝之谜。

昔日阶级斗争的演绎法，真是太严酷了，父亲和我都是此演绎法中的网中之鱼。而今，写此42年前的重庆往事，虽仍然感到酸楚，但对于那些穿越过历史混沌时期的芸芸众生来说，不失为“温故而知新”的提示。特别是对于那些落屯在历史新时期的幸运儿，似更能使其认知中国历史中曾出现过的缺圆之蚀……月圆时不忘月残，这也算是在中国的20世纪之末，前人留给后人的一则历史格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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